Honda's Lunar Maria
只有本多存在的月之海
《春雪》是松枝清显的恋爱故事。但是在《天人五衰》的结局里,根据聪子本人的说法,清显和聪子的恋爱从未在聪子的世界里发生过。转世的另外一个证据《梦日记》,被同样是转世的透亲手烧掉了。那么,”真相”(如果存在的话)是什么呢?对此人们有多种理解,一种当然是聪子故意说谎跟本多开了个巨大的玩笑,我对此并不认同。另一种理解是聪子在修行中抹除了这段虚妄的记忆,主观上并没有说谎的意愿,但是对本多或者读者来说,得出的结论和聪子说谎并无分别。所以剩下的一种解释我觉得更有意思:清显与聪子的恋爱从来没有在聪子身上发生过。也就是说,清显和聪子的恋爱是本多的想象。
从这个视角出发,对《丰饶之海》系列就可以进行一些不一样的解读。我称之为“只有本多存在的月之海”。
本多作为三岛的代理人
三岛给人物起名字也很有意思,本多的读音就是Honda,和本田一样,不能再普通的名字,翻译成英文读者都会觉得这人是个司机吧。繁邦,像是中国人起了个“建国”的名字,读作Shigekuni,有点拗口。相比之下,其他“天人”们的名字汉字都隽永灵动,读音都合辙押韵,多多少少有些仙气在里面。本多,最接近普通人的人,石榴国里毫无疑问的记忆者。担上记忆责任的本多,是否也具有篡改记忆的权力呢?
回到前面的问题,本多为什么要想象这样一场恋爱呢?我认为线索来自《春雪》里面对于本多的一段迅速结束的“恋爱经历”的描述:(备注:“房子”是本多身边女孩的名字,不是House,感觉三岛给本多的“恋人”安排一个同样很俗气的名字也是故意的,还给中文翻译带来不小麻烦)
本多繁邦一直记住了那个自己膝盖上经历过的温热而沉重的时刻。
当时,房子的身子、和服与腰带的重量全都压过来了,但是他只想起了俊美而复杂的头部的重量。女人丰满的秀发缠绕的头颅,如香炉般架在他的膝盖上,仿佛透过繁邦蓝哔叽裤子不住地燃烧。那种温热宛如远方火葬场的热量,意味着什么?
……
那双眼睛是那么缺乏诚实,如此接近又那么淡漠……本多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这绝不是谄媚,较之刚才的谈笑风生,此时的眼神只能认为是极为孤独地眼神,将她内心里无限的游移不定的辉煌,毫无意味地、正确地映射出来了。……
如此说来,无限地近距离广泛无边地占据悠长时间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呢?
房子的戏份也没有到此结束,后面在帮清显偷渡聪子的时候,本多也用了“房子”这个名字跟车夫打掩护,我这里过度解读一下,他本可以随便编一个“车子”,“抚子”,“菜菜子”,却偏偏还是选择了“房子”,还是说明房子在本多的心里留下了不浅的印记吧。
在本多的世界里,他也可以把自己交给一段恋爱。恋爱的美妙跟两个人是否具有超脱世俗的美、是否拥有势均力敌的无上才智和勇气没有任何关系,恋爱就是恋爱。本多先选择了不把自己交出去,然后想象了发生在好朋友清显身上的美到极致的恋爱作为补偿。但是美到极致的恋爱一定会以悲剧收场,本多在对上房子的眼神的时候就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就是说,本多在一开始就给出了答案,然后创作了清显和聪子的故事,作为他给出答案的证明。
接着在本多生命的不同阶段,面对他生命中的矛盾,他又为自己“适时地”创作了天人下一世转生地故事。读书的时候我隐约感觉,勋的很多理念,与本多和清显的对话不谋而合;透的很多想法,则跟本多对金茜的态度有所重叠。然而这些想法在前一世的互动中只是停留在假说的程度,直到天人的下一个转世,这些想法才被实行、贯彻,然后得出了丰饶之海只是荒芜的月之海的结论。如果本多是真实存在的主体,在他的想象中,天人转世只是为了实践自己的理念,本多在用天人的性命做实验,看看贯彻自己的想法会到达什么样的结局。清显,勋,金茜,透,是本多精心制作的四个模拟人生程序。设定参数、设置背景、加速运行,在二十年的时间里见证模拟的结果,然后去调整下一个模拟的参数。
爱一个人太辛苦了,我还是加入历史的意志吧。
加入历史的意志太危险了,我还是在远处观察吧。
在远处观察太卑微了,我还是活在自己的记忆里吧。
平岡公威的决心
如果是这样,在书外,三岛是不是也在用本多的性命做实验?如果说聪子对清显的毫无印象意味着天人每次转生只是本多的想象,本多是荒芜的月之海里唯一真实的所在。那么在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里平冈公威,是否在通过让本多的故事发展,来验证自己的命运?本多是平冈为自己准备的模拟人生。平冈毅然决然的自杀,正是看到了自己会如同本多一样过完一生之后做出的选择。是他对“命运”的反抗。
三岛和全共斗是能互相理解的,就像在学术界,研究同一个问题的学者会因为方法论的选择、操作的细节、假设的合理程度而争吵,但是争吵意味着双方都认为这是一个值得争论的问题。对“什么问题是重要的问题”有分歧的人是无法吵起来的。三岛和全共斗共同接受的是日本社会里哪些问题亟待解决,他们共同的敌人是接受并成为了所谓“历史的意志”的人。
然而抵抗历史的意志太难了。天人的每一代转世生于自己的时代,也死于自己的时代。活下来的本多不断地接受新的历史的意志,不断反对上一个阶段的自己。四本书连起来看就十分滑稽,上一秒还在思考日本实定法中的缺陷、向罗马法和印度法典籍寻找答案的法学学者,下一秒成为面无表情准时打卡的审判官。审判官还会偶尔发出“犯罪是社会问题累积的结果“这样的感叹,再下一秒就成为专门为富人打财产官司的律师。三岛写的是自己的人生吗?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吗?为了活下去,我们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世界就是在不断衰败吗?本多自身的生活,物质生活越富庶,精神世界就越衰败。天人也一世不如一世,这是社会的衰败,是时代的衰败,是灵魂(阿赖耶识)的衰败,但也可能只是本多本多的衰败,本多想象力的衰败。三岛如果今天去泰国旅游,看到千篇一律的商品、五感退化的游客,看到被消费的纯真和被亵渎的神圣,一定会翻个白眼然后说一句, I told you。
还是说,衰败的其实是我们自己,“客观的”世界并不存在,每个人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在衰败而已呢?“一代人终将老去”“总有人正年轻”“年轻人也将老去”……
我干了,你随意
《春雪》提到本多听到关于元晓法师的故事:
古代唐朝的元晓在名山高岳之间求佛问法,有一次于日暮之后,野宿于荒冢之地。夜半梦醒,口干舌燥,伸手从身边的洞穴里掬水而饮之。他从来没有喝过这样清冽、冰冷而甘甜的水。他又睡着了,早晨醒来,曙光照耀着夜里饮水的地方,没想到,那竟是髑髅里的积水。元晓一阵恶心,他呕吐了。然而,他因此而悟出一条真理:心生则生种种法,心灭则与髑髅无异。
但是,我的兴趣在于,悟道之后的元晓,是否还肯将原来的水当作清冽的甘泉,一饮而尽呢?
这个在第一本书里早早提出来的问题,本多一直在问自己,问了四次,做出了四次努力,却依然被第五次诘问所难倒。本多没有给出最后一次诘问的回答。只是平冈公威在成书之时给出了他自己的答案。
但是,我的问题是,这个问题明明在第一本书就被提出,明明在第一本书的草稿写下来之前出现在作者的脑海里了,他为什么没有直接给出自己的答案,而是选择把这本巨著写完呢?难道是温柔的他,在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之后,还是决定把自己的解题过程留给世界吗?还是因为他跟自己打了个赌,让本多的故事自然往下发展,等到故事成熟之时,作者才最终给出自己的答案呢?(在等程序跑完吗?)
最后,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我们,又将如何作答呢?
后记
接下来是我的一些碎碎念。读书的时候隐隐约约有一些关于本多是不可靠的叙述者这样的想法,但是三岛的故事又确实太精彩、太让人沉迷了,想要把这种想法表达出来很难。把想法穿起来的契机说来奇怪,是学妹在和我探讨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她说了下面几段话:
有些人拒绝生命的借贷,以免在死时偿还。
当人们无法分辨真理和谎言,一些人选择了一种反抗方式:不落入到任何一种可能性当中去,只观察,不入局,只思考,不判断;宁可虚掷,不愿错付。如同真理和谎言,同时变得分辨不清的,还有勇气和自欺,反抗和投降。
把问题时时刻刻悬置起来,不让自己落入任何一种可能中去,看似拥有自由,但同时也失去了答案。
把全部的选择交给每时每刻自己的切片去判断,实质是把一切选择权交给了世界。
学妹跟我还算熟,这些话多多少少有些敲打被一些小小打击弄的止步不前的我的意味在里面。但是在把自己对号入座之前,我想先把本多代进去试试,于是有了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写起来还是蛮累的,就像,对不起我又要用这个筐了,写论文。你看了那么多literature,不能假装自己没看过,必须要提出一些新的东西。这些新的东西又必须要和literature一致——你们可以给同一个fact不同的story,但是不能贴在他们脸上说他们是错的。然后你还要有新意,还要让读者有兴趣看下去。你要在已经画满涂鸦的墙上,画上符合这面墙要求的、自己的作品。你不能覆盖别人的作品,但是又要让欣赏涂鸦的游客注意到你。
不过就算是提出的理论不make sense,我想讲的东西也就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