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y we (do not) write?

我为什么写作?从我们识字起,写作总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记得初中的时候,不管学校的语文课多么无聊,布置的任务多么繁琐,我和同学们总是会抽出时间,为自己不喜欢的课文编写新的结局,向在意的同学表达自己的心意,在网上输出观点和情绪。反倒是随着年纪的增长,表达的意愿越来越少。所以也许更合适的问法是,我为什么不写作了?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小时候能够肆无忌惮地写作,是因为觉得自己很特别,不被周围的人理解。可是看过的东西越多,越是觉得我的感受没有那么特殊,早就被其他人写过了。我旅游的地方基本都能找到更专业的游记,他们扛着长枪短炮、出入豪华酒店、每天行程从早安排到晚。为什么会有人想看我如何早餐吃了两个小时、在当地学校的图书馆呆了一整天呢?网上那么多文采飞扬、引经据典的书评影评,为什么会有人想看我胡乱联想玩一些根本没人知道的破梗呢?就连我和家人之间长时间相处的复杂关系,100年前卡夫卡都写过了!我有什么自信写得比他们好,值得花费读者的时间呢?

在准备求职面试的时候,很多人分享经验都会提到一个陷阱式的问题:为什么我们应该雇佣你而不是你的导师?这道题的答案当然是,我导师你们也得雇得起啊!但是不去考虑这个问题不怀好意的部分,我们自己难免不得不去思考那个更重要的问题:学术界已经有一个我导师了,为什么我的存在是必要的呢?诚然,论技术、眼光、资源,甚至是精力,我处处无法和我的导师相提并论,那么我的特别之处在哪里呢?

现在找工作大部分的岗位需要提交一份Diversity Equity and Inclusion Statement。对待Diversity, equity, inclusion的态度,不同的地方千差万别,就连我们教授在指导如何准备diversity statement的时候也会提醒,不是每个学校对这个问题的态度都和我们一样,你们找工作要学会保护自己。我曾经一度因为害怕“踩到别人的尾巴”不知道应该如何展示自己的背景而迟迟无法下笔。

故事的转机在于我在网上搜索Diversity Statement的例子的时候看到一位教授分享了一份自己的Statement,这份Statement写的如此之差,让人读起来身体开始不适。这位教授对自己的特权毫无自知,对弱势群体状况的理解流于表面,提出的解决措施有的不痛不痒,有的甚至比很多我们已经采取的措施有所退步。整个读起来让人觉得,他是在借助Diversity Statement表达自己对Inclusion措施的不满。借着这股愤怒,我凭借着自己的经历和对现状的感受,一口气把自己的Diversity Statement写完了。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和我导师的区别就是,我导师不是我。我和我导师看问题的角度终究是不一样的,不管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付出了多少时间和精力训练自己从我导师的角度去看待问题,最终我还是会看到一个属于我的视角。也许我的视角对于学术界来说不重要,但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的视角,这就是我必须继续写作的原因。

为伊消得人憔悴

记得训练公众演讲技巧的时候,第一条就是,了解你的观众。如何在这个注意力范围越来越窄的时代抓住人们的注意力,是一件很费心力的事情。抱着这样的想法写博客,就难免陷入迷茫。会点开这个链接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呢?他们喜欢读什么样的内容呢?什么话能写什么话不能写呢?想久了就会陷入无止境的内耗,迟迟无法动笔。

改变的契机来自于我在学校展示自己的研究项目。Presentation当时台下我的导师和另一派的教授唇枪舌剑,我自己也是疲于应付,勉强支撑。结束之后也久久自我怀疑,是不是选错了题目,是不是入错了行。然而正当我沉浸在自怨自怜之中的时候,一封邮件突然出现,原来有一个从其他学校过来访问的学生,偶然间走进我的presentation,即便整个seminar上一言不发,仍然觉得我的研究带给了这位同学一些未曾有过的启发,特意写了邮件感谢我,并且提出了以后合作的邀请。

李翊云在一期播客采访中说到,她非常喜欢托尔斯泰,几乎每年都会把【战争与和平】拿出来读一遍,从里面吸取灵感。但是,她说到,托尔斯泰并不是为了她才写的【战争与和平】。所以她也不会去想以后谁会来读自己的作品,谁会从自己的作品中获得启发或是感动。我最喜欢的乐队ヨルシカ的n-buna也在采访中说过类似的话,说创作就应该是为了自己,为了献给艺术之神,为了创作本身。回答“为谁而写”的重点不是想象一个虚拟的、“适当”的读者,而是意识到创作本身的价值,哪怕是为了练习也好。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本科的时候很喜欢玩的一个游戏就是翻看同学QQ空间的黑历史,原来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大学生几年前都是非主流,会对一些一知半解的事情发一些不忍直视的牢骚。等大学毕业,这个游戏就变成了翻人人的黑历史,原来当时我们会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情争论,会把人际关系想象的如此复杂。再后来QQ空间和人人都带着我们的记忆消失了,留下的就是这种回看当初写下东西的羞耻感。记得有一次我找导师写推荐信,导师拿出了他申请时候的个人陈述,自顾自地对着电脑屏幕笑了起来。这种不忍回看以前创作的心情恐怕要伴随我们一生吧!所以卡夫卡才会临去世前嘱咐友人把他的草稿烧干净。既然终究要因为羞耻而雪藏,此刻又何必下笔呢?

严歌苓在一次作家分享会中被问到,这些年的经历让她的写作有什么变化。她说这些年回过头来看,她退步得很严重。当时初出茅庐写【扶桑】的时候,还敢直接从第一人称视角去描写白人男性的心理。放到现在她再也不敢做这样的事情了。但是反过来想,如果被这种想法困住也就不会有这部作品。也许对我们普通的写作者来说,记录下此时此刻最真实的感受和最狂野的想象力,也是无可代替的。

记录当下真实的感受另外一个原因是,读者的认知和感情也是在变化的。小时候不会因为QQ空间里的文字感到羞耻,我们也正是靠着这些幼稚、矫饰、没有必要的文字引发了当时朋友的共鸣,帮助彼此度过了那段其实也很艰难的时间。小时候看不进去的书,长大也许就会想要主动看了,但是小时候能看进去的书就没有长大以后看的书有价值吗?

Nothing Lasts

也许真的是在一个地方呆的太久了,当别人问起我哪家餐馆好吃,我拿出珍藏已久的攻略时,经常发现以前和朋友谈笑风生的餐馆早就permanently closed。旅游也是一样,一号公路的桥又断了、哥伦比亚的起义军占领了山上的瞭望台、Maui的大火将Lahaina小镇烧成废墟……现实世界不断更新,哪怕不是为了实用性的考虑,自己回望这些只在文字中存在的世界也难免心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独。终有一天,这些文字就会和文字中描绘的东西一起烟消云散。想到这里,刚刚提起的笔又忍不住想放下了。

但是每个人的人生不都是如此吗。宇宙不可避免地走向热寂、人类只是偶然开启智慧的猴子。又或许宇宙已经热寂,我们只是某个无聊的智慧创造出来供其怀旧的模拟宇宙。世界名为丰饶,实为虚无。Why would anyone do anything?

我记忆中写作的体验就是在初中某个夏日午后的教室里,班主任在台上说了些什么升学备考之类的话题,声音渐渐被蝉声盖了过去,同桌早已昏昏欲睡,前桌还不停在抖腿。我拿出写小说的本子,一边幻想着故事的情节会如何发展,一边时不时在纸上写一些只有自己看得懂的表达。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多年以后小说早已不见踪影,我却常常想起那种思绪从周围的环境里面完全抽离,却还是能够留下一些梦的痕迹的舒适感。换句话说,创作本身让我感到自由。所以哪怕我的感受和想象力平平无奇,哪怕写出来的东西终将消失,我也会为了写作当下的自己和自己紧紧贴着的感受,继续写下去。

那么,我们下一篇文章见。